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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坤冰:茶葉與公正(《大吉嶺的盛名》書評)

編輯:一抹陽光

《大吉嶺的盛名:印度公平貿易茶種植園的勞作與公正》(The Darjeeling Distinction:Labor and Justice on Fair-Trade Tea Plantations in India)在我的“閱讀計劃”里“深睡”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幾年前查找資料時發(fā)現(xiàn)這本人類學者撰寫的印度茶產區(qū)的民族志就產生了閱讀興趣,由于此次即將去印度,并有機會探訪大吉嶺的茶莊,終于促使我在行前閱讀了此書。

《大吉嶺的盛名》是加州大學出版社推出的“飲食與文化”(California Studiesin Food and Culture)系列叢書之一,該書榮獲了二〇一四年的“經濟人類學學會圖書獎”。作者薩拉·貝斯基(Sarah Besky)畢業(yè)于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的人類學系,其研究興趣集中于環(huán)境、資本與勞工等方面。作者注意到,大吉嶺的茶葉是世界上最貴的茶葉之一,但大吉嶺的茶工們的工資卻在印度國內都堪稱最低。因此,作者從“區(qū)隔”的角度拷問了在印度所謂的“公平貿易”(fair trade)、茶莊園中的“公正”(justice)問題。在本書中,作者探討了殖民主義的遺產是如何與當代市場改革相互交織,并重新構造出勞動力、地方與茶葉本身的價值的。此外,這部關于道德與地方特色的貿易民族志亦將“政治”納入了觀察角度,即針對大吉嶺山區(qū)的“廓爾喀蘭邦”(Gorkhaland)獨立運動:作者認為在過去一百五十年的歲月中,大吉嶺茶產區(qū)的主要勞動力廓爾喀人(Gorkha)已經在當?shù)鬲毺氐牡乩砼c歷史脈絡中發(fā)展出有別于西孟加拉邦其他地方的身份認同、關于社會公正的觀點以及對大吉嶺的特殊情感——大吉嶺既是一種產品,同時也是家園。

在飲用紅茶為主的西方世界,大吉嶺一直被稱為茶中香檳。印度最重要的兩大茶產區(qū)——大吉嶺和阿薩姆在“風土”(terroir)上存在著基本“區(qū)隔”——大吉嶺茶以質取勝,量少(據(jù)說只占印度茶產量的1%),售價較高,多為英國一線品牌提供原料,英國高檔酒店提供的下午茶一定會有“大吉嶺”。并且大吉嶺茶葉售價的高低與季節(jié)性高度關聯(lián)——“flush”之于大吉嶺就像“山頭”之于中國茶葉價格的意義。大吉嶺的茶葉一年采摘十個月,三月中旬至四月中旬采摘的“頭春茶”(first flush)作為一種奢侈飲品基本都是清飲而不會加奶加糖;相反,阿薩姆茶則以量取勝,產量占到了印度產茶總量的80%以上,售價較低,基本都是加了奶和糖一起飲用。這點對于中國讀者而言也很好理解,比如超市里售賣的廉價奶茶是“統(tǒng)一阿薩姆”而非“統(tǒng)一大吉嶺”。


在印度之外的國家,大吉嶺以茶葉而聞名,但在印度國內,大吉嶺這個名字是與印度尼泊爾人(Indian Nepalis),即廓爾喀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大吉嶺位于印度東北部與尼泊爾接壤的地區(qū),雖然被印政府劃入西孟加拉邦(West Bengal),但當?shù)胤蛛x勢力——“廓爾喀人民族獨立運動組織”(Gorkha Janmukti Morcha,GJM)長期以來一直致力于使該山區(qū)成為印度境內分離的“廓爾喀蘭邦”(Gorkhaland)。其實當?shù)剡@種政治上要求獨立的訴求由來已久,大吉嶺復雜的歷史根源可以追溯到殖民統(tǒng)治的時代。尼泊爾、錫金、孟加拉和英國殖民者的勢力在大吉嶺長期糾纏不清,輪番登臺。一七六五年,當?shù)卦∶窭撞疾槿耍↙epchas)以錫金國王的名義修建了名為“大吉嶺”(Dorje Ling)的寺廟。這個源自藏文的名字意為“閃電之地”或“金剛之洲”,后來這塊山間高地也以此為名(英譯名后拼寫為Darjeeling)。十八世紀末,來自尼泊爾的廓爾喀人逐步將其納入尼泊爾版圖,但很快在一八一四年與英國殖民者的戰(zhàn)爭中落敗。隨后,這片土地被英國人扶植復國的錫金國收回。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前后,英國人開始逐步開發(fā)大吉嶺,建設療養(yǎng)院、茶園等,使之逐漸成為殖民者以及印度王公貴族的避暑勝地。一九七五年,錫金成為印度的第二十二個邦。印度政府隨后將大吉嶺劃入西孟加拉邦,使用尼泊爾語的廓爾喀人和使用孟加拉語的印度本國移民分別占據(jù)了山區(qū)和平原。山區(qū)茶莊的勞工基本都是廓爾喀人。

“茶莊園”(tea plantation)作為印度茶業(yè)的生產組織單位,絕不類同于中國的茶園或茶廠。有意思的是,在當代西方國家,尤其是英國及其前殖民地國家的大眾媒體及企業(yè)介紹中,“tea estate”(茶莊)這一中性的并不帶任何政治意向的表述已經成為現(xiàn)代茶產業(yè)中被普通使用的名稱而非令人不愉快的“plantation”(種植園),因為“種植園”會讓人聯(lián)想到那一段并不光彩的與殖民統(tǒng)治聯(lián)系在一起的歷史。作者在本書中特意對“plantation”一詞做了歷史性回顧并對大吉嶺的“種植園”特色進行了歸納概括?!胺N植園”是一個歷史性詞匯,它特指在近代歐洲帝國主義國家在向亞非拉殖民擴張的過程中,依靠從非洲販賣黑奴或是奴役當?shù)卦∶穸⑵饋淼霓r產品(更多的是經濟作物)種植加工園。比如,人類學家西敏司(Sidney Mintz)曾在《甜蜜與權力》(Sweetnessand Power)一書中對英屬加勒比海岸的甘蔗種植園進行過相當深刻的刻畫和評判。因此,種植園是與殖民壓榨交織在一起的。印度的種植園即為英帝國殖民印度時期留下的特殊“遺產”。然而直至今日,雖然帝國主義體系早已土崩瓦解,但種植園經濟卻由于歷史上的原因深深植根于印度的茶產業(yè)中,只不過在二十一世紀是以一種表面更為溫和的“后殖民”的形式——比如“公平貿易”——繼續(xù)存在于印度當代的經濟體系中。在本書的前言中,作者特別對“種植園”與其他的大型農場系統(tǒng)進行了比較,以凸顯出印度大吉嶺的茶莊園的獨特性。簡而言之,“種植園”可謂資本主義工業(yè)化生產與農民經濟的混合體:前者以單一化的大規(guī)模種植為特色,后者則是許多小家庭在“大地主”所有的土地上勞作,且以農業(yè)生產為維持家庭生計的主要方式。另一方面,“種植園”經濟特色又與二者都有顯著差異:茶工通常并不是通過開放的勞動力市場上雇傭來的,而是通過當?shù)氐娜饲楹陀H屬血緣紐帶而繼承維系的,很多茶工甚至在一個種植園勞作了一輩子,他們不是為種植園工作,而是完全依賴種植園而生活。大吉嶺茶工與其他資本主義工廠的工人最大的不同點,或許就在于他們領取“報酬”的方式。茶工們的工資,即便是在人均工資偏低的印度也屬于極低的。這些工資根本不足以維持單獨的小家庭的日常生計。因此,種植園以另一些“非貨幣”的福利形式支撐茶工們的日常生活,比如提供住房、食物配給和基本醫(yī)療設施等。當代大吉嶺的茶工雖然和殖民地時期種植園的“苦力”(coolies)不一樣,但依然受制于欠債、互惠、社會再生產的體系,這使得他們被牢牢捆綁在這片土地上,終生不得逃離。

本書的關鍵詞“distinction”恰如其分地展現(xiàn)了“大吉嶺的盛名”的多重意義。Distinction在英文中具有區(qū)分、區(qū)隔、特性、盛名、榮譽等多重意思,在文中多處出現(xiàn),本文也根據(jù)不同的語境,采取了不同的意譯(中譯本的書名就采用了“盛名”這個譯法)。“distinction”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布迪厄(Bourdieu)對“區(qū)隔”的經典研究,好品味/壞品味既是建立在社會分層、文化區(qū)分的基礎之上,但也未嘗不是在生理味覺區(qū)分上的一種文化投射。如果說布迪厄對“區(qū)隔”的分析更側重于消費端對生產端的影響,作者則將“區(qū)隔”追溯到了產品的源頭。作者認為,茶工們?yōu)榇蠹獛X(這里既指地名也指茶產品)在全球茶葉貿易體系建立的“榮譽”發(fā)揮了非常積極的作用。大吉嶺的盛名,源自于其作為英屬殖民地所形成的對風味、環(huán)境和價值之間的觀念。

大吉嶺的盛名是建立在大吉嶺茶葉生產體系中的層層區(qū)隔的基礎上的,這些區(qū)隔包括:(1)茶葉的區(qū)隔:特殊的氣候和地理位置,使得大吉嶺所產茶葉品質遠遠高于印度其他產地的茶,代表了大吉嶺的一份榮譽;(2)人的區(qū)隔:茶工與監(jiān)理人、西方大品牌的茶葉買辦與當?shù)亟洜I者、茶莊的男人與女人、老人與小孩圍繞著茶葉的產銷形成的等級之分;(3)大吉嶺茶莊與其他行業(yè)的工人的區(qū)隔:在大吉嶺,勞動力幾乎不存在流動性,茶工們的“身份”幾乎成為了一種世襲的工種。很多茶工終身都不得不在一個茶莊里勞作,至死方休。他們的工資報酬也遠遠低于印度其他行業(yè)的工人,但可以得到一些非貨幣形式的補償——食物配給和后勤福利;(4)“行業(yè)”(industri)和“生意”(bisnis)的區(qū)分:在老一輩茶工眼里,過去(約一九一〇年之前)的茶莊是一個“養(yǎng)育和關愛之所”(aspace of nurture and care),經營者“關愛”工人們的生活,工人們亦回報“關愛”給茶樹,由此形成了人與人、人與環(huán)境之間互相“關愛”的良性循環(huán)的“行業(yè)”;而現(xiàn)在諸如“公平貿易”“有機茶葉”“可持續(xù)發(fā)展”等標簽只是意味著更多的賺錢機會,茶葉生產淪為一種“生意”。所有這些從民族、階層、工資酬勞、生產管理方式等方面的“區(qū)隔”,都顯示了與本文所探討的另一個關鍵詞“公正”之間存在的巨大張力和矛盾。

本書中的“價值”既指的是產品交換的市場價值,也包括在生產、消費和買賣行為中所形成的一套社會道德體系,即社會價值。在評判性回顧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的“農民的道德經濟”概念之后,作者提出了從當?shù)毓と说摹瓣P懷意識”出發(fā)的大吉嶺的“三方道義經濟”(tripartite moral economy)模式。作者認為,公平貿易、地理標志(Geographical Indication)和廓爾喀獨立運動所揭露的大吉嶺地區(qū)的“非公正”形象都只是碎片化的拼湊,都沒有真正觸及到“公正”的核心問題所在。對當?shù)毓と硕?,“公正”源自于管理、勞動者以及他們所居住的農業(yè)環(huán)境之間的互惠思想——即“三重道德經濟”。大吉嶺之所以能夠生產出優(yōu)質的茶葉,正在于其獨特的經營者、勞動者與環(huán)境之間和諧共生的“三維道德經濟”模式。然而在二十一世紀的現(xiàn)代社會,為了讓茶葉賣出更好的價格,就需要得到一些國際認證,比如GI(地理標識)、“有道德的茶”、“公平貿易”等。為了使人遺忘殖民地時代“種植園”形象的陰影,大吉嶺的地方茶業(yè)聯(lián)合會有意屏蔽了這種充滿活力的“三方道義經濟”模式,取而代之以一種第三世界的“農業(yè)想象”,即后殖民視角下的浪漫化的“工人—茶樹—管理”之間的關系,而不是從歷史和社會的視角來展現(xiàn)這種關系。比如GI的標志——一位手持嫩芽的印度婦女的頭像進入了二十一世紀的國際市場。實際上,一九九一年以后才在大吉嶺興起的GI保護實踐,更像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傳統(tǒng)的發(fā)明”——身著艷麗民族服飾的婦女在翠綠茶園中采茶,臉上掛滿了笑容,仿佛這里從來就沒有被殖民過。

“公平貿易”在大吉嶺的實踐更是與國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運動有異曲同工之處。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一樣,“公平貿易”也是從西方舶來的一個概念,或者說是“發(fā)達國家”指導第三世界國家如何重新發(fā)掘出傳統(tǒng)價值的一場國際游戲。但與“非遺”相比,“公平貿易”更多了一張道德標簽,即通過小額低利率貸款等手段幫助小農戶、小手工業(yè)者獲得更好的生計。但在實踐過程中,由工人和管理人員聯(lián)合組成的“聯(lián)合體”(joint body)中的工人代表實際上卻由茶園所有者“任命”,很久也不召開會議,形同虛設。茶工們只知道一旦貼上了“公平貿易”的標簽,茶葉就可以賣出更好的價格。至于什么是“公平貿易”,很少有人說得清。工人們也并沒有從“公平貿易”中得到任何實際的好處,比如更好的房屋、食物配給、更高的工資等。貼上“公平貿易”的茶莊產品可以更好地進入國際市場,賣更高的價格,但工人們表示他們并沒有從中得到任何實惠——錢都被公司拿去了。我也回想起,以前在英國訪學和一位英國老太太聊天時問她平時喜歡喝什么茶,她說對口味沒有特別偏好,但是一般都會買帶有“公平貿易”標識的產品,因為她希望可以由此幫助第三世界的低收入者。但“公平貿易”卻并沒有向西方中產階級消費者揭示或者刻意隱瞞了這一事實,即自一九一〇年大吉嶺茶莊協(xié)會(Darjeeling Planters Association)成立以來,當?shù)厮胁枨f的工人工資與后勤福利都統(tǒng)一化、標準化了,也就是不管工人生產的茶葉是否貼有“公平貿易”“有機茶”“有道德的茶”“生態(tài)多樣性”等標簽,他們所領到的工資基本上是一樣的?!肮劫Q易”中最大的受惠者只是茶莊和茶葉公司,而非勞動力本身。

最后一章對大吉嶺的“主權”(sovereignty)的民族志描寫,撕掉了之前公平貿易和GI溫情脈脈的面紗。在國際市場上,大吉嶺茶葉是伴隨著“印度”同時出現(xiàn)的,但在大吉嶺茶園中進行勞作的人卻是來自尼泊爾的廓爾喀人。廓爾喀茶工認為,大吉嶺在國際茶產業(yè)中的榮譽除了得益于其獨特的地理和風土,還在于這里獨特的“人”的因素——即廓爾喀人在大吉嶺茶莊中世世代代的付出。“茶—地景—人”三者應該是緊緊捆綁在一起不可分割的。因此他們質問:“為什么茶莊都在大吉嶺,但是所有的茶葉拍賣和茶葉局都在加爾各答?這是因為孟加拉的政治精英們相信大吉嶺應該永遠被他們管制,他們就像上帝一樣!我們在這里有工人,我們流血流汗,如果我們有自己的邦,那么就會擁有我們自己的茶葉拍賣、茶葉局、茶葉董事會。”廓爾喀茶工們希望可以擁有大吉嶺這片土地,憧憬著他們生產出來的茶可以被叫作“大吉嶺廓爾喀茶”。他們認為,如果廓爾喀獨立了,即使茶莊依然是公司的,但是土地是廓爾喀人的。現(xiàn)在這些公司向政府交稅,以后他們就得向廓爾喀人交稅。茶葉公司必須向工人支付更高的報酬和福利,才可以得到服務,否則他們沒有辦法在這里經營。對于大吉嶺茶工和廓爾喀獨立運動者而言,“公正”需要承認大吉嶺的特殊條件——自然的和歷史的。爭取“公正”就是爭取自己的土地,承認廓爾喀人在大吉嶺的服務和“關懷”的歷史,它們也是廓爾喀人受到壓抑但又充滿希望的追求身份認同的精神支柱。

作為一位人類學家撰寫的民族志,本書在寫作手法上突顯了人類學的學科專業(yè)性。作者在書中反復提到的“care”,這種關懷既有人與之間的關懷,也有人對茶樹的細心照料以及茶樹給人的回報;有以前殖民地時代的“工頭”(sardār)對自己所招募而來的茶工的照顧,以及現(xiàn)在公司制下茶葉局對工人們漠不關心的對照。作者用人類學家關心的“親屬稱謂”和“親屬制度”作比喻對大吉嶺獨特的“勞動力—資本家—環(huán)境”關系展開了民族志深描。作者文筆流暢,對茶園勞作場景的描述,與茶工們的一問一答讀來令人身臨其境。對于非專業(yè)研究人員,僅僅是對茶葉感興趣的讀者亦有一定吸引力。同時,本書對西方“文明社會”所倡導的公平貿易的拷問和存在的種種問題的揭露,也很好地反映了人類學通過“他者”反觀自身的精神。同時,我認為“distinction”的魅力還在于每一個地方都有其獨特性,這世上沒有一種放之四海皆準的統(tǒng)一標準。比如,現(xiàn)代社會的大吉嶺茶莊協(xié)會(DPA)通過工資和福利的標準化來推動“公平”,但是茶工們反倒懷念殖民時期的“工頭”招募制度(sardār system):沒有規(guī)范化的約束,靠的是鄰里鄉(xiāng)親的地緣、親緣的口碑相傳,“工頭”對勞工有關愛、有人情、有溫度。

原文刊登于《讀書》2019年第4期

(文中圖片均由作者拍攝于2018年7月在印度大吉嶺考察期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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