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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癡張大復(fù):論茶論水論松蘿……

舒曼茶話 和潤書鈺

張大復(fù)(1554~1630),名彝宣,字元長,又字心其,號寒山子,又號病居士;明朝蘇州昆山(今屬江蘇)興賢里片玉坊人。張大復(fù)是明代著名戲曲作家、聲律家;從小聰慧過人,詩文名重鄉(xiāng)里并在34歲時考中秀才,然遺憾的是終與科舉無緣。史載張大復(fù)“年十七,赴鄉(xiāng)試,不售,至中年則棄之,以諸生設(shè)管授課,后多以病止?!彼趸记喙庋郏瑓s憑微弱的視力堅持寫作、教書;然原本殷實的家底,只因請江湖游醫(yī)、鐵鞋道人醫(yī)治眼疾,花費甚多;最后只得典賣祖?zhèn)髯之?、良田,可眼疾卻是越來越重,至40歲時竟然失明。在這期間,他一度還患有偏頭痛、傷寒、肺炎等疾??;雖然是貧病相交加之身材矮小,所以他自稱“病居士”。但是,他也并非是別人想象中的那么愁緒滿腔,怨天尤人;他常常閑坐在家鄉(xiāng)小西門的城墻上,或是搖頭晃腦哼著昆曲;或是與各界朋友聊天長談,他用耳朵去“觀察”,用心去感知紛繁的大千世界……張大復(fù)除了短時間在朋友的衙署里擔(dān)任幕僚外,主要是以口述的方式讓人記下自己設(shè)館、作幕、出游的見聞,包括著名人物言行、家鄉(xiāng)風(fēng)土人情以及昆曲的興起與發(fā)展等;他之所以活得比常人還豁達、瀟灑,是因為他的一生有茶水與昆曲的滋潤……

“茶癡”著書

張大復(fù)博學(xué)多識,為人曠達,興趣獨特;他潛心古文,猶重東坡文章且獲其風(fēng)骨;他廣交士林,與歸有光,王世貞,陳繼儒等當(dāng)時名儒相與交接,結(jié)社論文;他還“廣搜虞,昆山先賢事跡”編纂成書。生平著述有《張氏先世紀(jì)略》、《昆山人物傳》、《昆山名宦傳》、《噓云軒文字》、《聞雁齋筆談》以及《志遺》、《靈薈》等等;尤以《梅花草堂筆記》著稱于世,亦以《梅花草堂筆談》聞名于世。

張大復(fù)《梅花草堂筆談》以隨筆形式寫日常見聞與生活瑣事,文筆清雅簡潔,靈動且有韻致;正如其友陳繼儒在《梅花草堂筆談》序中所說:“元長貧不能享客而好客,不能買書而好讀書,老不能詢世而好經(jīng)世,蓋古者狷狹之流,讀其書可以知其人矣;”與張大復(fù)交往較多的湯顯祖,在一封信札中也說:“讀張元長先世事略,天下有真文章矣。”

張大復(fù)《梅花草堂筆談》一書共八百五十三則,上自帝王卿相,下至士庶僧侶,樹木花草,飛禽走獸,塵世夢境,春夏秋冬,皆在筆談之內(nèi),從中可以領(lǐng)略到時代人物的風(fēng)貌和社會習(xí)俗,清新人們的耳目,由于其間記有錢谷、屯田、漕河、海運的經(jīng)世之事,故亦足備考史之資。尤其是書中的論茶、論水、論松蘿情節(jié),更是讓人領(lǐng)略了一位明代“茶癡”的癡情,也讓人領(lǐng)略了一位資深茶人于茶的專注與專業(yè)……

“茶癡”論茶

張大復(fù)的《梅花草堂筆談》多言及明代茶事,而且文字很有特點,值得品讀;只是由于未能夠得到普及,故世人多有不知,茶人少有人知而已……張大復(fù)《筆談》中的一些篇章,雖然記錄的是日常生活,卻是極富有生活情趣,如“料理息庵,方有頭緒,便擁爐靜坐其中,不覺午睡昏昏也。偶聞兒子聲書,心樂之,而爐間翏翏如松風(fēng)響,則茶且熟矣。三月不雨,井水若甘露,竟扃其門而以缸器相遺,何來惠泉?乃厭張生饞口,汛之家人輩云:舊藏得惠水二器,寶云泉一器,丞取二味,品之由令兒子快讀李禿翁《焚書》,惟其極醒極健者,回憶壬寅五月中,著屐燒燈品泉于吳城王弘之第,自謂壬寅第一夜,今日豈能此耶!”

《品泉》則是在文字的開篇幾句,就描繪出一副其樂融融的家庭生活畫面:在沸茶的咕咕聲中,父親昏然欲睡,忽然聽見兒子朗朗的讀書聲,不由“心樂之”;接下來作者卻筆鋒一轉(zhuǎn),回憶起和友人在吳城“燒燈品泉”的“壬寅第一夜”……想來,與古代高人雅士賞花飲酒、煮茗品泉,談詩論畫,是張大復(fù)和許多名士一樣,不僅是有所向往,而且是有所傾心……張大復(fù)在《筆談》中的《言志》篇中,則清楚地表達了這種愿望:“凈煮雨水潑虎丘,廟后之佳者連綴數(shù)缸……坐重樓上望西山,爽氣窗外,玉蘭樹初舒嫩綠,照月通明,時浮黃暈,燒筍午食,拋卷暫臥,便與王摩詰、蘇子瞻對面縱談,流鶯破夢,野香亂飛,有無不定,杖策散步,清月印水,隴麥翻浪,手指如水,不妨敞裘著羅衫外,敬問天公肯與方便否。”這恐怕是中國歷代知識分子人生畫面的最高理想,但究竟能否真正實現(xiàn)?!又有幾人能夠?qū)崿F(xiàn)呢?!那真是只能“敬問天公肯與方便否”了!張大復(fù)以為,飲茶如鑒賞金石彝鼎、欣賞書法名畫一樣,是一門獨特的審美藝術(shù),絕不能由他人代勞;只能是由自己親自操作,自己用心去體驗、品味其中的濃情妙趣;而這與蘇軾的“從來佳茗似佳人”之句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總之,古人在品茶之時,撫摸著或精美或樸素的茶具,凝視著澄碧青翠的茶湯,鼻嗅著如蘭似梅的茶香,品味著茶湯甘芳鮮爽的滋味;這樣,便可自然而然地進入一個高雅美妙的茶道藝術(shù)境界,讓人在不知不覺之中使精神得到陶冶,思想得到升華。

張大復(fù)還在《梅花草堂筆談?茶說》中,于茶的個性給予了獨到的見解;他認(rèn)為“天下之性,未有淫于茶者也;雖然,未有貞于茶者也。水泉之味,華香之質(zhì),酒瓿、米櫝、油盎、醯罍、醬罌之屬,茶入輒肖其物。而滑賈奸之馬腹,破其革而取之,行萬余里,以售之山棲卉服之窮酋,而去其膻熏臊結(jié)、止膈煩心之宿疾,如振黃葉。蓋天下之大淫而大貞出焉。世人品茶而不味其性,愛山水而不會其情,讀書而不得其意,學(xué)佛而不破其宗,好色而不飲其韻。甚矣,夫世人之不善淫也!顧邃之怪茶味之不全,為作《茶說》,就月而書之。是夕船過魯橋,月色水容,風(fēng)情野態(tài),茶煙樹影,笛韻歌魂種種,逼人死矣。以貞與淫比喻茶性,初看似乎新奇怪誕,但閱后深思,又覺不無道理,不失為奇思妙想。淫者,亂也。茶性極易吸氣,遇梅則香,逢鮑則腥。如封藏不嚴(yán),百味皆雜,難守其本真之味。從這一角度來看,天下沒有一物如此輕佻。貞者,正也?!?/p>

茶不僅解葷腥,能祛除煙酒之毒,更被譽為“百病之藥”;明代李時珍等歷代醫(yī)家對茶都有較高的評價。尤其是茶于頭昏腦漲,精疲神倦,百節(jié)不舒,飲之皆消;令人神清氣爽,身心舒泰等等……。所以,“茶癡”張大復(fù)認(rèn)為飲茶“去其膻熏臊結(jié)、止膈煩心之宿疾,如振黃葉”,效果猶如秋風(fēng)掃落葉那樣明顯。由此可見,大淫只是茶的表面現(xiàn)象,大貞才是它的內(nèi)在本質(zhì)。茶既是如此大淫大貞之物,品茶行家就應(yīng)該明其淫而就其貞,不僅能品味其色、香、味、形,更要看重它的非凡功效和神韻。這篇新奇優(yōu)美的《茶說》,是張大復(fù)在一個美好迷人的月夜寫就的;“是夕船過魯橋,月色如水,風(fēng)情野態(tài),茶煙樹影,笛韻歌魂種種,逼人死矣。”想來,張大復(fù)能在黑暗與貧病中,瀟灑地活到77歲,其中的秘密是:茶水與昆曲不無大功矣!

“茶癡”論水

對于煎茶的用水,在古代則是被重視到無以復(fù)加的神圣程度,各界人物紛紛出來做茶事表演;以彰顯煎茶用水的重要或意義。水為茶之母,中國茶人歷來講究泡茶用水。陸羽《茶經(jīng)》、張又新《煎茶水記》、歐陽修《大明水記》、蔡襄《茶錄》、宋徽宗《大觀茶論》等,都對茶與水的關(guān)系作有精辟的論述。

明代人田藝衡的《煮泉小品》是一部茶之水的專著,它分為十個部分:從“源泉”、“異泉”一直說到“江水”、“井水”等,不少議論怪異到出人意表的程度。而“茶癡”張大復(fù)則是來得更猛,他甚至有點“喧賓奪主”地將水提高到勝于茶的地步。他在《梅花草堂筆談》中說,“茶性必發(fā)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試以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貧人不易致茶,尤難得水。”這是“茶癡”張大復(fù)泡茶試水時的體會與感悟。他的意思是,泡茶的重要性在于水。茶發(fā)于水,水乃茶之母。所以,好茶還需好水沏……張大復(fù)《梅花草堂筆談?試茶》文中關(guān)于水的經(jīng)典論述是說得最透徹的;看來好作驚人之語的文人習(xí)氣,用在茶事酒風(fēng)上更容易得到人們的諒解和認(rèn)可……因為水不僅承載了茶之色、香、味,而且實現(xiàn)茶的養(yǎng)分和藥理功能,所謂“精茗蘊香,借水而發(fā)”就是這個道理。與他同時代的茶人許次紓,也曾在《茶疏》一文中寫到:“精茗蘊香,借水而發(fā),無水不可與論茶也?!比欢?,張大復(fù)的高論比許次紓等所有名人行家更加淋漓盡致;在張大復(fù)看來,品茶同時也是品水,好水不僅可以掩飾茶之不足,更可以使茶錦上添花;而水品不足,不僅是茶性難顯,還會減低茶的品質(zhì)……能透徹、經(jīng)典地評說茶水關(guān)系的張大復(fù),可謂是識得茶之真滋味。

“茶癡”論松蘿

張大復(fù)《梅花草堂筆記》的30多篇記述茶、水的文章,除了有《試茶》、《茶說》外,還有《天臺云霧茶》、《天池茶》、《紫筍茶》等篇記;說各地特色茶的有《茶菊》、《乞梅茶帖》,不失為高士飲茶圖的有《此坐》、《煎茶》,述說各地名茶和品飲心得有《飲松蘿茶》等……然令人遺憾的是,張大復(fù)的《飲松蘿茶》一文未見原著;只知道他在《聞雁齋筆談》中說:“松蘿茶有性而韻……初潑時,嗅之勃勃有香氣耳……”張大復(fù)品飲并贊美松蘿茶,是因為松蘿茶的名氣還是因為松蘿茶的品質(zhì),抑或是與松蘿茶的緣分,不得而知;然他對于松蘿茶的那份傾心和熱愛,卻是躍然紙上;“飲松蘿茶,松蘿茶有性而韻,正不堪與天池作奴,況介山之良者哉。但初潑時,嗅之勃勃有香氣耳。然茶之佳處,故不在香。故曰虎丘做豆氣,天池作花氣,介山似金石氣,又似無氣?!倍凇睹坊ú萏霉P談》(卷十三?茶條)中,張大復(fù)更是情深意長的評論松蘿茶;他說:“松蘿之香馥馥,廟后之味閑閑,顧渚撲人,鼻孔齒頰都異,久而不忘。然其妙在造?!毕雭?,張大復(fù)的“然其妙在造”幾個字,卻是一語道破了明代松蘿茶的制作技藝……

中國的制茶技術(shù),由唐宋時期占主導(dǎo)性的“蒸青”制茶法,至明代已為“炒青”制茶法取代,并逐漸成為占主導(dǎo)性的制茶技術(shù)且一直延續(xù)至今。這個創(chuàng)新的制茶技術(shù),就是以松蘿茶為代表的炒青技法,因為炒青技法的獨特和領(lǐng)先……所以,松蘿茶獲得了“炒青始祖”之譽。作為明代茶苑的一枝奇葩,松蘿茶的崛起和盛行,體現(xiàn)了制茶工藝的精湛與茗飲文化的內(nèi)涵豐富。同時,伴隨著松蘿茶技法向湖南、福建、浙江、江西等茶區(qū)的傳播,各大茶區(qū)實現(xiàn)了中國茶業(yè)史上由蒸青向炒青轉(zhuǎn)變的技術(shù)革命;“松蘿”之名亦傳遍天下并成為清末以前徽州茶的通稱。而在技術(shù)革新作為發(fā)軔契機的同時,引領(lǐng)消費時尚的文人雅士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重要作用。想來,張大復(fù)不僅是一位雅士中,亦是一位喜茶愛茶并懂茶的資深茶人;稱其“茶癡”亦是理所當(dāng)然……晚明時期,色、香、味俱佳的松蘿茶大行其道后,文士們對品飲之境又有了新的突破,尤其是講究“至精至美”之境;在那些文人墨客看來,品飲松蘿茶至精至美的極至最后之境,就是“道”,亦是松蘿茶之“道”。

明人張源首先在自己的著作《茶錄》一書中,提出了自己的“茶道”之說:他說以松蘿茶為代表的明代炒青制茶技術(shù)是“造時精,藏時燥,泡時潔。精、燥、潔茶道盡矣?!睆堅凑J(rèn)為茶中有“內(nèi)蘊之神”即“元神",發(fā)抒于外者叫做“元體",兩者互依互存,互為表里,不可分割”。所以,張源的觀點很明確:元神是茶的精氣,元體是精粹外現(xiàn)的色、香、味。只要在事茶的過程中,做到淳樸自然,質(zhì)樸求真,玄微適度,中正沖和,便能求得茶之真諦。因此,張源的茶道是追求茶湯之美、茶味之真,力求進入目視茶色、口嘗茶味、鼻聞茶香、耳聽茶濤、手摩茶器的完美之境。而有著“炒青始祖”之譽的松蘿茶,因其茶的色、香、味及其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則是真正體現(xiàn)了茶之“道”。然張大復(fù)則是在這樣的認(rèn)知基礎(chǔ)上更進一層,他說:“世人品茶而不味其性,愛山水而不會其情,讀書而不得其意,學(xué)佛而不破其宗?!睆埓髲?fù)想告訴人們的是,品茶不必斤斤于其水其味之表象,而要求得其真諦,即通過飲茶達到一種精神上的愉快,達到一種清心悅神、超凡脫俗的心境;也以此達到超然物外、情致高潔的化境,更是達到一種天、地人心融通一體的境界。茶癡張大復(fù)對于飲茶之“道”的認(rèn)識,可以說是明代時期的茶人對中國茶道精神的發(fā)展與超越。

張大復(fù)的一生,都在執(zhí)著地追求一種富有生活情趣及理想的生活方式;這一點在他的小品文《泗上戲書》里,有著絕妙的描述:“一卷書,一塵尾,一壺茶,一盆果,一重裘,一單綺,一奚奴,一駿馬,一溪云,一潭水,一庭花,一林雪,一曲房,一竹榻,一枕夢,一愛妾,一片石,一輪月,逍遙三十年,然后一芒鞋,一斗笠,一竹杖,一破衲,到處名山,隨緣福地,也不枉了眼耳鼻舌身意隨我一場也……”真的是不枉了“茶癡”的美稱啊!

【摘自2018年第4期《吃茶去》雜志;作者:鄭毅(安徽黃山),作者系茶文化學(xué)者、徽茶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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