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茶歌誚崔石使君
唐·皎然
越人遺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
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cè)餄{。
一飲滌昏寐，情來朗爽滿天地。
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
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
愁看畢卓甕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shí)。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
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茶道，是如今愛茶人常提及的詞匯。只不過，提到“茶道”二字，聯(lián)想到的不是中國，而是日本。
茶道的名人，是千利休。
茶道的四諦，是和敬清寂。
茶道的核心，是一期一會。
與茶道相關(guān)的一切，似乎都伴有濃濃的和風(fēng)。
有學(xué)生問：中國有茶道嗎？
我想，是有的。
我國最早提及“茶道”二字的書籍，是唐代封演的《封氏聞見記》。
我國最早提及“茶道”二字的詩歌，是唐代皎然的《飲茶歌誚崔石使君》。
作者介紹
皎然，大約生于公元720年前后，卻也不知具體是何時(shí)去世。
他是唐代著名的詩僧，俗家姓謝，字清晝，是南朝文人謝靈運(yùn)的十世孫。
皎然僧早年也學(xué)儒學(xué)道，安史之亂后在杭州靈隱山剃度出家，后來長期居于吳興杼山妙喜寺。
《唐詩三百首》中，就收錄有皎然的《尋陸鴻漸不遇》。但要依我看來，在皎然的茶詩中，最為精彩的還要數(shù)這首《飲茶歌誚崔石使君》了。
詩的題目里，有一個字比較生僻，要格外講一下。
誚，音同翹，解釋為責(zé)備或者嘲諷，可以組詞作誚詰、誚責(zé)或誚斥。
縱觀上下文，作者皎然和這位崔石應(yīng)是朋友。好朋友之間，將“誚”解釋為“責(zé)備”就有點(diǎn)重了，還是解釋為“嘲諷”更為恰當(dāng)。畢竟，好友之間互相擠兌兩句，也是常有的事情。
這個字解釋清楚了，題目的意思也就明白了。皎然要作一首飲茶歌，來嘲諷好朋友崔大人。因?yàn)槭裁词?，崔大人要遭受嘲諷呢？想必，和茶有關(guān)。
我們來看正文。
前四句，是本詩的第一部分，講的是飲茶的過程。
越地的朋友，送來了這么好的剡溪茶，詩人自然不能等閑視之。
“金牙”，不是真的金牙，而指的是名貴的茶芽。
“金鼎”，也不是黃金的寶鼎，而指的是名貴的茶器。
詩歌不同于著作，有實(shí)寫也有虛寫。
虛實(shí)結(jié)合，美感自生。
按照唐代煎茶法烹飲，茶湯中泛起層層沫餑。美味異常，如同仙蕊瓊漿。
后面的六句，是全詩的第二部分，講的是飲茶的感受。
第一碗喝下去，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蕩然無存。
請注意，這便是咖啡因在起作用了。
古人沒喝過咖啡，更沒喝過可樂，對于咖啡因十分敏感。這種“滌昏寐”的效果，原要比今天的人體會深刻。
當(dāng)然，如今在沉悶的午后，我們坐在公位上泡一杯好茶，還是會“情思爽朗滿天地”。那多半不是咖啡因的作用，而是因?yàn)槲覀冃闹袗鄄枇恕?/div>
與其說，喝茶是提神，不如說，喝茶是悅心。
第二碗喝下去，神清氣爽的狀態(tài)呼之欲出。
如果是剛剛還是在和不好的情緒作斗爭，那么現(xiàn)在則是在開始享受美好的心情了。
再來第三碗，情況又有了變化。
這已經(jīng)不是高興與否的問題，而是一下子便“得道”了。
詩讀到這里，大家恐怕都已經(jīng)覺得耳熟了。皎然的“三飲歌”，會讓人不自覺想到盧仝的“七碗茶”。
其實(shí)在唐代詩壇，盧仝的確是皎然的晚輩。
盧仝作為“韓孟詩派”的重要成員，詩歌風(fēng)格上也明顯受到了皎然的影響。
通過詩文結(jié)構(gòu)以及形式，我們可以斷言大名鼎鼎的《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就是脫胎自《飲茶歌誚崔石使君》。
盧仝憑借那首茶詩，幾乎與茶圣陸羽齊名并舉。
可惜皎然這首《飲茶歌誚崔石使君》，知道的人卻并算不多。
文學(xué)史上的公案，姑且就講到這里。讓我們把視野，再度回到原文之中。
皎然說，三飲便得道。
得的是什么道？
想必，就是茶道。
人們總是在苦苦思考，怎么才能消除憂愁呢？
是修仙，還是拜佛？
皎然答：喝茶。
要想脫離苦海，難得不是應(yīng)該皈依三寶嗎？
皎然說：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
身為僧人，這豈不是有悖于佛法。
其實(shí)，并非如此。
皎然茶詩中的說法，恰好符合佛教禪宗的思想。
為了更好的理解皎然從茶中所得之道，我們不妨來講個故事。
有一次，佛印和尚與蘇軾同游杭州靈隱寺。
逛來逛去，二人來到觀音像前。
蘇軾問：善男信女拿著佛珠，是為了念誦菩薩。大師請看，觀音怎么也拿著念珠呢？觀音又念誦誰呢？
佛印回答：念誦觀音。
蘇軾追問：觀音為什么要念誦觀音？
佛印回答：因?yàn)槠兴_比誰都清楚，求人不如求自己。
快樂的生活，其實(shí)也是一樣。
一杯清茶，便可開心，又“何必苦心破煩惱”呢？
遇到困難，求人不如求自己。
排解煩悶，吃藥不如吃杯茶。
最后的八句，是全詩的第三部分。講的是茶酒的關(guān)系。
皎然感嘆，茶雖清雅，世人知道的卻很少。反倒是飲酒之人，比比皆是。
這部分用了兩個典故，是理解的難點(diǎn)。
第一個是畢卓。他是東晉時(shí)期的官員，常因喝酒而貽誤工作。
另一個是陶潛。也就是著名的陶淵明，常因暢飲而備受推崇。
皎然提到這兩位“酒鬼”時(shí)，用了“愁看”和“笑向”兩個動詞。字里行間，透著一股子輕視。
他在《九日與陸處士飲茶》一詩中，也有“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的講法。
顯然，皎然不推崇飲酒。
隨后“崔侯啜之意不已”兩句，給我們留下兩個疑問。
第一，崔侯喝的是酒還是茶？
第二，狂歌一曲的又是誰呢？
雖然正文沒有點(diǎn)透，但聯(lián)系上下文也能知道，這位崔大人應(yīng)也是一位好酒之人。皎然作為好朋友，這才要以“誚”的方式進(jìn)行諷諫。
“狂歌一曲”四字，暗合的便是題目中的“飲茶歌”。至于“驚人耳”，自然就是要引起崔石使君的重視了。
要是理解成崔侯“狂歌一曲”，那豈不是成了使君大人耍酒瘋了嗎？顯然不妥。
在皎然看來，連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的生活，都帶有借酒消愁般的消極。愛茶，是更豁達(dá)、更積極、更健康的價(jià)值觀。
真正的“茶道”，是能夠保全爾等的本性。清醒地看待世界，滌去心中的昏昧，面對爽朗的天地，這才是愛茶人的生活。
何謂茶道
詩讀完了，問題卻還沒解決。
到底什么是茶道呢？
這是個大課題，恐怕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清楚。我們不妨先來看看，日本茶道的內(nèi)涵。日本學(xué)者桑田忠親在《茶道六百年》中寫道：
茶道，是日常生活中的藝術(shù)，是生活起居的禮節(jié)，也是社會的規(guī)范。（李煒譯）
日本的茶道，強(qiáng)調(diào)“禮節(jié)”與“規(guī)范”。這與皎然茶詩中“全爾真”的茶道，顯然不完全相同。
至于岡倉天心《茶之書》中，開宗明義地指出：
本質(zhì)上，茶道是一種對‘殘缺’的崇拜，是在我們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為了成就某種可能的完美，所進(jìn)行的溫柔試探。（谷意譯）
這樣的描述，美則美矣，但卻不免伴隨了過于濃郁的日本文化視角。想必也很難引起中國愛茶人的共鳴。
其實(shí)關(guān)于“道”字，在漢語中的含義非常復(fù)雜。老子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就囊括了“道”字的幾種用法。
《現(xiàn)代漢語辭典（修訂本）》，直接把日本茶道之“道”解作“技藝”顯然是不夠妥當(dāng)?shù)摹?/div>
當(dāng)然，也不可能涵蓋住皎然《飲茶歌誚崔石使君》中“茶道”的意義。
禪宗六祖慧能，有一位法孫。因俗家姓馬而法號道一，所以世稱馬祖道一。
他是中國禪宗第三代宗師，也與皎然算是同時(shí)期的僧人。我們不妨從馬祖道一的思想中，來找尋一下對于“道”的理解。
馬祖道一主張，能認(rèn)識本來清凈的自性就是佛。
但是常識的雜念會污染自性，所以要用各種方法破除雜念，從而重新發(fā)現(xiàn)自性。關(guān)于“道”的理解，馬祖道一常說：
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
道，就是平常心。
馬祖的法孫臨濟(jì)義玄，創(chuàng)立了臨濟(jì)宗，仍是繼承了馬祖禪法。臨濟(jì)子孫傳至南宋杭州靈洞護(hù)國仁王禪寺慧開和尚，也是一位臨濟(jì)子孫。
慧開在禪法上的成就，不為一般人所知。但他有一首詩，卻可以講是家喻戶曉了?，F(xiàn)抄錄如下：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
若無閑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shí)節(jié)。
這首詩用字淺白，卻又耐人尋味。顯而易見，說的仍是“平常心是道”的禪意?；坶_這首小詩，不妨作為皎然“茶道”一詞的注腳吧。
如果日本茶道，算是一種藝術(shù)。
那么中國茶道，則是一種生活。
不論任何情況下，一杯茶都是我們寄托情感的好辦法。
不論外在物質(zhì)條件充裕與否，我們都可以在茶湯中尋求到安慰。
沒有茶室，有一張茶桌也好。
沒有茶桌，有一把茶壺也行。
中國的茶道，不拘泥于表現(xiàn)的形式，而更看重內(nèi)心的感受。
日本茶道，講究和敬清寂。
中國茶道，追求開開心心。
